一首音乐不过是万物中的一物，一支协奏曲不过是莫扎特音乐中的六百二十六分之一。它是存在于这个与之毫不相干的世上的所有音乐中平平常常的一首，直至找到了它的倾听者，找到了它诞生一百三十多年后领悟它的人。
莫扎特《单簧管协奏曲》是这样一支音乐，随着时间的流逝，在我们音乐仓库里堆积的乐曲越来越多，精品数减少下来，有的听过之后连名字都忘了，有的虽然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听的机会，比如维瓦尔第的《四季》，《四季》永远是愉悦自己的最好对象，但它不会成为一朵暗合内心某块空地的玫瑰。——贝多芬的《命运》也不会，它是一颗硕壮的树，你只要借它的浓荫来庇护。我曾在一个下午，连续五个小时听贝多芬的九大交响乐，聆听的顺序不是从“第一”到“第九”，而是随意拿起一张CD放入机器里面。在五个小时里，我不会使自己因为听而变得乏味，我同时做着将中文说明书翻译成英文的工作，——这是一个绝好的对照——在贝多芬那里是“英雄”，“命运”，“田园”这些高尚古典的语词，而在我的四周都是平庸的事物：打字机，玻璃窗，闹钟，A4打印纸，盛水的茶杯和散乱的书本。到《第七交响曲》“极快的快板”时，打字速度也跟着飞快起来。贝多芬九大交响乐我听的次数最多的是《命运》，每一次听总是主动找上门来，莫扎特《单簧管协奏曲》前后听过的次数不超过五次，平时它就在书架上，在唱片的地方，那里有一百多张唱片，有我听过无数次的《朱庇特》，也有我没有听过一次的《图伦加利拉交响曲》，我很少去动它，《单簧管协奏曲》就放在那里。我感受到它温暖的力量。
《单簧管协奏曲》是我收藏较早的一张CD，1999年在乐清一条叫人民路上买的，而唱片是1998年为德国唱片百周年纪念出版。1998年我听的古典音乐还是以磁带为主，买过几张CD，但是没有放CD的机器。唱片的封面是绿色的，两把黑色的单簧管非常显眼，像两块黑色的金子，等待歌唱。我买下它主要是为了讨好一个女孩子，她家里有一台电脑，电脑的光驱可以播放CD，我想象着一边和女孩子说话，一边打开电脑放莫扎特的音乐，是件了不起的事。有一天，我再次去她家里，她正在扫地，电脑里播放的是《单簧管协奏曲》！她笑着说，莫扎特的音乐适合于扫地。她的话改变了我听音乐的习惯，听古典音乐并不都要正襟危坐，随时随地都可以，她做我的妻子也就成为顺理成章的事了。
《单簧管协奏曲》照例由三个乐章构成：快板，柔板，快板。第一乐章快板响起，一把巴塞特单簧管，三支长笛，两把法国号，所有的乐器就这么简单，吹奏出从容明丽，莫扎特式的音，你想象不出这是临终前两个月的莫扎特。写到这里，必须打断一下，我要去上课了。星期一的下午有两节课，第二节课前的五分钟时间，学生要做眼保健操，给眼保健操配的音乐大概从我当学生时就开始听了，少说也有十五六年。我进入教室里的时候，眼保健操已做到了第二节“揉四摆穴”，背景音乐换成了拉威尔的舞曲《波莱罗》！学生们在《波莱罗》里做眼保健操！一个极缓慢的慢速度舞曲，用单簧管吹奏出来。我忍不住敲打起桌子，学生惊讶地看着我，我在黑板上用粉笔写下拉威尔，《波莱罗》。第三节眼保健操换了音乐，舒伯特的艺术歌曲。我笑着对他们说，你们今天听古典音乐可是大饱耳福了。在英语课上，我给学生分析试卷，有一道题目叫完形填空，内容居然有关莫扎特，其大意是为了测定莫扎特的神童传说，有人将他独自关在房间里监视他作曲，结果验身。这当然是一个不大真实的传闻，但不管怎样，我的学生第一次读到Mozart，第一次知道了一个了不起的德国作曲家。
莫扎特从小时候起，带着一个生病的身体上路，这种疾病在他的两个哥哥布鲁恩•莫扎特和奥尔米茨•莫扎特身上就有了。据说他们的父亲莱奥波德•莫扎特曾被这种疾病折磨得差点要了命。沃尔夫冈•莫扎特到欧洲各国作巡回演出，到意大利，法国，他有时候带着疾病，有时候带着一种幸运，大多数的时候，他带着疾病。疾病提醒他身上正在形成形而上学的问题，这些问题解决的办法，已是迫在眉睫了，于是他拼命地作曲，只有不停地写，才能不去思考那个问题，才能摆脱疾病的黑影。莫扎特写作《单簧管协奏曲》，一个名叫施塔德勒的单簧管乐师宿命地走进了他的情感世界，他到达了莫扎特的中心，并成为他的代数，他的密码，他的临终的镜子。
莫扎特八岁第一次见过单簧管，完成《单簧管协奏曲》时，作品号已达到六百二十二，他以单簧管开始生命，以单簧管结束。阿蒂尔•兰波一生都在寻找用颜色定义声音：“我曾想创造新的花，新的星星，新的肉体，新的语言。曾自以为获得了超自然的神力……”他的《元音》最后一行诗歌是：
“——奥米伽，眼睛的紫光！”
单簧管就是莫扎特的眼睛。 （斯万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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